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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文学职业读者的偏见与特权

2000-06-28 来源:中华读书报 □陆兴华 我有话说

自印刷时代始,阅读渐渐成为日常生活中一桩繁重差事。在十八世纪,读者还可以整读一张报纸,到今天,各种媒体上的写作各各繁荣,每个读者不得不忽略其大部分了。文学阅读从中分化出来,成为一种专门阅读,而且在今天,即使文学阅读也由于文学生产和再生产的繁荣而进一步分化,私人阅读、职业阅读、治疗式阅读等等之间有了鲜明的界线,再加上文学活动的体制化,终于催生了职业读者这一“自己读同时也为别人读”的特殊阶层,也终于形成培养文学职业读者的机构,如中文系。

文学职业读者既是像一般读者那样的审美个体,又在从事文学再生产过程中对自己的文学审美活动进行反思、批判,向社会示范他/她的阅读活动,成为文学再生产的中介者,提供编码和解码服务。另外,他/她又是文学经典的保管员,凭借对修辞、释义学以及各种文学理论的技术掌握,追求理解上的高水准,为传统担负本时代的理解责任,对当代作品进行评估、删存、甚至治疗。

文学职业读者的形成表明文学活动在一定程度上已从社会实践中抽离,这种更精细的分工和文学活动的明确的体制化,成为文学现代性症状之一。作家不再完全以彻底的文化关怀为社会、为公众写作,而常常是为某一部分人写作了;普通读者也不一定是面对整个文学传统、本时代的文学活动整体,而是只面对最打动他们的那部分文学了。媒体又使文学活动的发生领域扩大、增生,使个人的文学阅读活动的范围进一步扩大。社会为了整体地去关怀发生于其中的文学活动,就需要文学职业读者这一中介者替它去介入,去中介,去指导。接受了社会对他们的分工,但又要为社会作整体的文化关怀,这就是职业读者所要担当的矛盾角色。

所以文学职业读者身上自始就带有社会责任、时代需要和个人人文关怀这一双重的旨趣和特权。他们从事的也是私人阅读,却要以此为出发点来干预其余人的阅读,不经意地对别的私人阅读构成权力。职业读者作为一种阅读的主导力量影响着文学的生产和再生产,使文学活动成了马修·阿诺德和艾略特所想象的蒸馏、吸收过程。

结果是,就连我们的传统、文化也在很大程度上成了职业读者的设计或其理解、期待的积淀,部分地成为了他/她们的偏好与价值观的反映。

因此,受文学体制保护的职业读者很有必要反思其阅读的潜在功利性、未经合法论证的特权和由其既得利益造成的偏见。

反思一,文学职业读者经常混淆其阅读活动的“内在利益”与“既得利益”,倾向于将“我喜欢的”,“我们习惯的”,变成“我们需要、应当阅读的”,有时甚至将自己从作品里所得到的东西当作某种终极价值强塞给其余读者。但文学阅读是发生于私人领域内的自我理解、自我解放活动,是阅读主体各各以其特有的感知方式通过作品与其所处的共同体、传统和别的个人达到交流与共识的过程。文学职业读者的阅读有其示范性,它通过其经受反思的阅读策略和对传统、语境的自觉,去与普通读者的阅读构成足够的差异和张力,从而保证本时代的文学阅读的开放、自觉。喜欢阅读而去阅读,这只是职业读者的动力和报偿,是内在利益,不足以成为一种标准或目的。由于个人偏好、既得利益或体制的局限性而热中于读某些作品也无可厚非,但文学职业读者必须对此保持反思与警惕,不能忽视其理解的合法性所需的自我奠基。

要做到这一点,文学职业读者应坚守几个自觉:

(一)理论和方法的自觉文学职业读者总是带着一定的方法论去阅读的,总是带一定的理论视野去选择理解和评判的角度和标准的。理论反思应该先行,方法应该独立、中立。不光能运用各种方法,还能对各种理论和方法的后果和局限性有清醒的认识,这样才能使自己的理解在文学活动中成为一种与别的阅读和理解构成对话的争论的一方,不对作者、作品和读者构成暴力。

(二)自我批判的自觉文学职业阅读如果带有批评的性质,那就不光是对作品的批判,也首先是对作为一个审美个体的文学职业读者的审美活动的自我批判了,这种批判的彻底性,是保证文学职业批评“达标”、“中立”、“具有建设性”的及格线。

因此,文学职业读者必须(三)保持对“个人阅读伦理”的自觉:即使职业读者的阅读真正算得上典范阅读,他/她的阅读也是在与别人的哪怕很外行的阅读的差异中显示其典范性的。文学职业批评的特点是,它自身也对于读者成为一种文学文本,事实上,他/她担任了作者和读者的双重角色。他/她与作者、读者之间,他/她的批评文本与原文本与读者的理解之间存在一种深刻的伦理关系,两者既共生、互动、交叉,又挤压、对抗、虐待,隐含着冒险、巧合、误解、压迫、灾难。批评家应主动承当自己的阅读责任伦理。

反思二,职业读者习惯上总是成为优秀文本的歌颂者、膜拜者,容易以经典作品或主流作品来压制甚至棒杀那些“有问题的”作品或正在成熟的实验作品。殊不知,如果我们以社会学或病理学的态度来看待那些成问题的或糟糕的文学作品,也会给整体的文学活动带来启示,也只有这样,职业读者的批评活动才能对文学活动整体不失公正与全面。一个作品很可能不是像托尔斯泰所想象的那样“有机”,即使好作品也可能是一堆异质材料的集合,是作家的具有强大凝聚力的眼光、读者和批评家对其意义的积极建构,才使这一堆异质材料具有精神生命。可能不存在坏作品,因为坏作品怎么还能成为“文学”作品呢?恪守经自己反思的方法论,对好作品与不大好的作品一视同仁,不将自己看作仲裁者、法官,而是将自己看作治疗师、教练、助产师,职业读者必须保持这一刚正的职业意识。

因此,职业读者一定要清醒地意识到,以经典作品作为自己的审美评断的依据,实际上是一种需要反思的历史决定论,是某种程度上的文学拜物主义,尽管我们习惯上总是这么做的。经典作品也是一个游移的群体,一些作品在一个时代由于某种精神上的亲和性进入了那一时代的经典库或保留作品,在另一个时代则会被那个时代的偏见所误解、所抛弃。“经典作品时刻处于确立和重新确立的过程中”,我们接触的可能是大量潜在的经典作品,以职业读者所认可的那些经典作为评价好作品的不加反思的尺度,是一种历史短视,迟早会引起争议。

不过,这种持续存在的争议,反而会促使我们以更开放的态度、更广泛的视野去接纳和理解各种新的、先锋的、甚至是成问题的作品,带着自我质疑,谦恭地去走近作品,不光理解作品本身。职业读者必须持续地与自己作为职业读者的经验的反应作斗争,因为他/她总是会不自觉地将他/她所选中、所偏好的那种阅读习惯和方法论以及他/她的习惯的第一反应方式神化,使自己的那一种阅读合理化,赋予它权威。

反思三,职业读者总是无意识地以其熟悉和偏好的作品为上下文,来理解他/她将要读的作品,而良好的职业意识却要求他/她清醒地意识到各个文本在文学传统、在个人视野中所处的“位置”,能以良好的历史感公正地同时面对许多个文本。我们总是从一种或几种文本、立场、态度、理论、策略去阅读一个文学文本,在私人阅读里,这一点有可能被隐去,但职业读者必须首先意识到这一境遇,公开承认它。在面对特殊作品的时候,她不光能同时意识到它之前、之后、共时的别的作品,直至整个文学传统,也能还原作品的本来面目,像它本来所应该那样地、排除各种干扰去阅读它。

反过来讲,他/她对每一个作品的独立、深入的阅读潜在地也改变了他/她以往读过的所有作品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他/她的个人上下文正是这样不断转变、游移着的。一个新文本在个人视野中的出现能改变以前所有作品有他/她心目中的位置,使艾略特所说的个人所处的“荷马以来的整个(世界)文学传统”发生某种改变———作为“我”的阅读背景之一的文学传统也是随着每一个作品的进入“我”的视野而不断改变着的。面对其中的一个,随之必然会使“我”以新的眼光去面对其余的每一个。职业读者必须保持这种变化的眼光。

反思四,职业读者总认为自己对某一文本的各种阅读是渐进式、积累式的,最后达到某种具有声誉或权威的彻底解读。实际上,就连文学阅读行家的每一次阅读也都是试探性的,与普通读者一样,他/她的每一次理解也各各有其历史和语境的局限,他/她的某次“成功的”解读能成为对一个作品的优秀评论或定论这一点,也是偶然的。写作是一个开放的过程,阅读,成功的阅读也是。职业读者的阅读也是“在路上”的。

职业读者应有实验阅读的意识,他/她必须努力做到能同时以几种独立、平行的方式来阅读一个文学文本,能同时阅读和思考许多个文学文本,实践个人阅读的多样化,这是他达到中立、自觉的一条重要途径。在这同时,又对文学传统中的那些基础文本作尼采所说的“持久的慢读”,并尽可能对不同语言的文学文本作“原始语言的细读”,还在某种程度上能在后地理、后政治、超民族的不断克服着各种中心主义的全球上下文中并带着“世界主义情怀”来审视作品。只有这样,才能完成文学职业阅读的初衷:使作品更开放,使文学职业读者的话语文本也更开放,使经典作品,使我们的文学传统成为一个有机的、自我成长的历史连续统一体。

摘自《浙江学刊》2000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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